第十一章 常插梅花醉，梅花无好意

此时正是早Chun三月里，游人出行，湖堤微涨。水中青荇氤氲而生，说来也算颇可爱的天气。

今日工部的赈灾物资准备完毕，正是房城子和孙英离京的日子，吏部免了半日的小假一路送至城外，梅大侍郎一手折柳，任随思绪漫浸在煞风景的事里。

他不在送行的人中。

朝中官宦人家与他交集不少，此话不假，可多是些个混吃等死的富家子弟，就像是金家那位读书郎的二弟弟金琛这种。更莫说当日早就说好，一桩桩一件件，再不敢有再深的关系，自无由头教人再平白无故地帮他。

怕只怕那些个有这心，也无这触手摸得最底的事情，如今政治之线，一头Cao在帝王手里，一头便Cao在这些个人的爹伯叔舅手里，一头财大气粗却片刻松弛不得，一头分线而立却错乱纠结。

赵觅容的本事他看在眼里，一步步钻研，一点点刻画，到最后与谁都亲近，与谁都圆滑，与谁都能云淡风轻地说故事。可最后的最后，却是连人都丢了，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。

梅卿心下了然，有这样一种卒，即使值得主人用心经营，却不值得主人用心维护。

他闭上眼，将湖畔的空气深汲到肺腑里，慢慢地吐出来，边吐边与自己赌誓：

他会将自己藏到最明亮的地方去保生，也会将自己塞到最阴暗的角落去避死。

他不是第二个赵觅容，不会为谁去死，也绝不会因谁而活。

他睁开眼，一条画舫自打南向而来正缓缓驶过，船尾划出一圈宽阔的波纹，船头一人正向自己招手。

“梅兄弟，近日可好？”

定睛一看，算是认得的，“不差，花大娘子和小公子可好？”

“都好，府里近日来了批新绣娘，正教着呢。”

梅卿将柳枝掷在湖中，怎也想不出是谁教着谁呢，可二人隔得远，他便疲于费嗓了，只看了一眼身前湖水，回唤道“余兄不必靠船过来了，此处岸浅，有缘再聚。”说罢，便扬步而去。

他实是脑中划过片刻的灵光，兵贵神速，既是点子来了，自不能撂着。倒徒留那水上的人空想，好似避之如虎狼一般。

如今，他需得先给一国之君送一份礼，这里面有诚意，有决心，好让人明白自己这队是拔腿站了，还不光是占来凑数的。

他一路回到府中，入了自己的屋子，将书架后头暗格里的箱子取一只出来，数出一沓银票，约莫二三十张，折起来揣在怀里。

票面不算是最大的，寻常人见到也足羡阔气。

出了府，他再往银铺去，出来时，手里又有了一些散银小票。自己盘算一番，这不多时的功夫，便又走了听弦阁，霓裳轩两处，这两处并不一般，早年便混成了京城独领风骚的琴器店和成衣处，与嫣然居是并名的前三，只可惜一个字，贵。寻常人连走三处，出的是血。

梅卿摇摇头，看着这及地果身的织锦披风，他又何尝出的不是血。将发簪撩高，随手束成最轻简的女子发式，万无一失，再加一脸面纱。

他想，杜家公子这一招倒是可以万古长青的，若叫他今日涂脂抹粉，便真是触了他的底线了。

慢缩步伐，他缓缓朝京中人气最盛的想奎楼而去，若要问想奎楼是什么样的销金窝，三岁的毛童也扯得出一二，这京中，有多少男人的梦活在此处，便有多少男人的梦死在此处。

“姑娘，这可不是女人来的地方，要是找人，给您通传便是。”别家花楼是迎喝呼徕的鸨母龟公，这家不能相同，门外无人招呼，门内两侧里，倒是阴阴地站着两个壮汉。来想奎楼的女人，多是找事，这人说着便将他拦下。

梅卿将头低下些，仔细从斗篷中露出半面琵琶并一张纸，纸上说的正是这想奎楼里的燕红裳姑娘，在听琴阁定下一把新琵琶，送情的期限正是今日。护卫见是来送琵琶的琴师，纸上印信又明朗，方放了这默不作声的人进去，交给一门边晃悠的杂子引着去见人。

杂子一迎上来，听说是来给当家花魁送琵琶的，当即便殷勤了几分，边在楼梯前走便围绕着嗡嗡道：

“哎呀咱们燕姑NaiNai方正受了气，好说也是咱想奎楼的台柱子，今日有位爷也不知吃了什么药偏要蛋里挑出些骨头来，硬是把人贬得一文不值。这会子啊正在气头上呢。”

杂子领了梅卿一路前去，语中很是不忿，几步路的功夫还不忘使劲地提：“姑娘，您一会儿见着人，可好好劝着，若有事您也担待。”

梅卿点头应着。

“喏，到了。”燕红裳是如今这楼里最金贵的，讨要了最静的屋子，杂子亦不能太靠近那屋，隔几步便弹开退下了。屋中仍不时传来闷钝的砸响声，想是地上铺了毯子，器具又皆是金属之故。

倒真是砸也非能过瘾，掷也非能爽郁。梅卿心下竟有一丝了然，他无奈笑笑，将琵琶反身举起，只管掩住头面，悄悄推开屋门。

果不其然，入门便是一记。他将面纱掀下，从琵琶后徐徐探出半张脸来，仔细考据着屋中形势。

“燕姐姐许久不见，这妆花则花矣，花的更别有风味了。”

那妆容倒的确不是泪花的，燕红裳也并非柔软之人，只是今日她方试了一新妆，是方传来南边清丽的妆样，她自己觉得新鲜欢喜的紧，可那人偏要讽她人不如妆软，倒可省省。她是硬，就是硬又如何了，就是硬也偏有人死气八赖地贴上来喜欢，用不着这么个眼高于顶的嫌弃！

她就是气，一气便将妆给抹花了。花成一团，依稀仍是不掩芳容，只是哪里还有平日的风光样子。

话虽刻薄，听着却温温润润，女子闻言气笑，扫着他通身行头意有所指道“得了吧，公子才是好情致。若是为了来白看一趟的，也算是用心良苦。”

梅卿苦笑“今时不同往日，我也却是用心良苦，不过话不能这么说，今日我非但不是躲银子，还是来给姐姐送银子的。”说罢，便自胸口掏出厚厚一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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